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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代信仰多元文化:不以宗族为贵贱、不以语言为芥蒂、不以血缘为裙带、不以地域为藩篱……

突厥人特有的墓葬习俗:石刻人像。沉默不语的石人背后,是绮丽的草原与马群,仿佛一千多年前的峥嵘往事,从未发生过。

突厥文所写的内容,通篇是以毗伽可汗的口吻、第一人称的叙述展开,先是回忆突厥汗国的辉煌过去,疆域的广袤,国力的鼎盛:草原所有的民族都臣服于我”、“东边抵达日出之处、西边到达日落的尽头”。随着篇幅的深入,话锋一转,毗伽可汗对突厥人的现状充满了忐忑与不安,并且叮嘱劝告自己的臣民,对“桃花石”帝国必须时刻警惕。

所谓桃花石Taugas,出处是公元6世纪、拜占庭帝国(即“东罗马”、唐代文献的“拂霖”)史书《莫利斯皇帝大事记》对中国的称谓,中东与中亚各国以及突厥人沿用。现在比较一致的观点:桃花石一词是建立北魏政权的鲜卑族部落——“拓跋”的音译。北魏拓跋氏的世界影响力,或源于著名的“孝文帝改革”:拓跋宏(元宏)破釜沉舟的变法,让汉文化得以在破碎的黄河流域复活。应当说没有“孝文帝改革”就没有隋朝的统一、唐代的兴盛,甚至没有中国文明的传承。然而与自愿汉化的鲜卑人相比,突厥人并不想就此终结。

突厥人在政权倾覆数十载之后,虽然复国成功,今天称为民族独立的道路,但是毗伽可汗异常冷静与清醒,也许他已经察觉到,突厥人逐渐走向衰亡的迹象,也许他思考的更为直观。总之,本民族的危机意识,让他有所顿悟,甚至情绪强烈。折射在碑文上是如此哀婉:“汉人的狡黠,让我们的国家毁灭……,我们英勇的战士,成为汉人可汗的奴隶……,我们美丽的女子,成为汉人可汗的奴婢……,我们的贵族受封于汉人的头衔……,我们曾为汉人东征西讨,效力五十年……。”以上是对当年东突厥与西突厥灭亡时情景的描述。

毗伽可汗同时对当下的突厥人发出警告:他们(汉人)给予我们大量的金银和丝绸,利用甜蜜的话语和精美的物品进行欺骗,……当一个部落如此接近他们之后,汉人便萌生恶意,……汉人不让聪明的人和勇敢的人获得发展。如果有人犯错,决不赦免任何人。……突厥人啊,曾因此遭到大批杀害。

或许有人认为,唐朝根本不知道突厥文的内容,唐玄宗不明就理,热情款款的御制题词,一厢情愿地称颂双方的友谊;也有人认为,盛行“国际婚姻”、被异域情调熏陶的唐朝人,不可能对突厥文一无所知。其实上述观点都可能成立,因为折射出的时代色彩,是与历史环境相吻合的:充满戏剧矛盾的碑文内容,长眠故土的突厥王子,亲人邀请汉人的皇帝为他追悼——所有的不和谐却意外地和谐于一座石碑。不知道人们有没有留意:最有内涵的一幕,并不是突厥可汗的愤怒,而是汉字碑文中,唐玄宗所说的“可汗,犹朕之子也。父子之义,既在敦崇……”

这座遥远沧桑的石碑,至今屹立在鄂尔浑河畔的荒野中,见证了一段尘封的岁月。我们重温一千多年前的人类世界,当时唐代中国的价值观,或者说唐朝人推崇的普世价值,大致有两个方面。

第一,信仰“多元大同”:民族多元、思想多元、文化多元——不以宗族为贵贱、不以语言为芥蒂、不以血缘为裙带、不以地域为藩篱。

唐代标榜“华夷一家”,不少名臣良将,都是非汉族的血统出身,例如“突厥后裔哥舒翰、阿史那社尔、高句丽后裔高仙芝、百济后裔黑齿常之、鲜卑后裔长孙无忌、独孤思贞、铁勒后裔契苾何力、波斯后裔李菊等等”,从诗仙李白到普通民众,如星斗般不胜枚举。因此有观点认为,“唐朝政府实际是国际公共事务的管理机构,各国民族都会崭露头角”。

宗教的自由度前所未有:佛教、道教、景教(聂斯托利派基督教)、摩尼教、祆教(拜火教)等,他们获准在华开设庙宇教堂,从事传教,这种影响持续到马可波罗的时代——他声称亲眼所见丝绸之路上的中国信徒,正在集体参加外国宗教的仪式。

第二,信仰“民主法制”。尽管放在今天,唐朝的本质难脱极权专制的窠臼,这是毋庸置疑的。然而世易时移,我们需要探究的是,时代的背影对后世的精神财富和价值参考,所以还原真实的历史,务必站在当时的视角去看待。唐朝强盛的重要原因,正是因为国家体系建立在完善的“律令制”之上,“一准乎礼,而得古今之平”——《唐律疏议》依靠法律推行道德,而不是政教合一的神学统治,不用说为宗教而生的阿拉伯帝国,即使同期的欧洲——最好不要研判,否则一定葬送你对她后来的一切美好。因此,与世界横向比较,唐朝定性为“中世纪的民主国家”,一点不过分。

再看碑文的内容,毗伽可汗如此煽动民众,未免有“被害妄想症”之虞。如同我们之前妖魔化“美帝”,结果翻开斑驳的历史,发现俄国更符合DEVIL的定义。今天的资料和证据,唐朝对突厥的战争,死亡与杀戮仅存于战场,并没有针对种族的清洗或者屠杀。战争的起因反而是突厥主动入侵,掠夺人口与财富,最终招致亡国之灾。

然而,两个信仰只是历史的正面,背后隐藏的却是唐朝的核心价值观:“文化霸权”,唐朝真正的国家利益、最高的政治智慧——实际控制胜于直接统治。提出“华夷一家”的唐太宗,他的真实想法恐怕闪现在一首洋洋得意的诗歌:“……百蛮奉遐万国朝未央。……车轨同八表,书文混四方”——《正日临朝》。

唐朝连续三个世纪,折桂世界最先进的文化、创新的文化,是历史的必然。唐朝追求的目标是:文化扩张、文化熔炉、文化传承。所以唐朝既不迷恋蒙古帝国的武力征服,也不奉行清代“文字狱”的思想钳制。

由此说来,毗伽可汗的预言灵验了,唐朝既不是慈善机构,也不是救世主。“甜蜜的话语与精美的物品”背后的玄机,是一个温柔的“文化陷阱”,但是毗伽可汗个人的警世恒言无法逾越社会环境。阙特勤去世三年后,毗伽可汗被大臣谋害,又过十年,突厥内乱。唐朝联合突厥人的近亲民族、被突厥统治的回纥Uighur(今天维吾尔族的祖先),协力灭亡了后突厥汗国。回纥人将后突厥末代可汗的首级献给长安,毗伽可汗的妻室率部众归附。从此,突厥人在东亚(远东)的舞台上“不见于史”。

一个民族的兴盛,最终取决于“文化”,而不是“物理疆域”,也不是“物质财富”,更不是“永延帝祚”。亡突厥者突厥也,非天下也,后人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

尾声:在阙特勤碑一公里远处,俄国探险队发现了一座碎裂成三块的石碑——这就是毗伽可汗之墓。碑文同样是汉、突两种文字,突厥文的内容与阙特勤碑基本一致,不过汉字碑文并非是唐玄宗御制,而是出自唐代“起居舍人”(官名)之手。可见雄略一生的毗伽可汗本人,最终仍然是“敌国设计墓碑”的宿命——不说内容,先看形式,胜负了然

 

国外绘制的“突厥骑兵”,公元6-8世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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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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